當前報紙日期:  2019-02-11

同鄉李贄

蔡飛躍
2019-02-11

  時光可以雕刻皮膚,也可以雕刻信仰和思想,風中雨中,李贄煉就一副錘打不爛的金身。儒家罵贏政為“暴君”,卓吾則稱其“千古一帝”;儒者稱武則天為“妖後”,卓吾則贊其有“專以愛人才為心”。李卓吾批判封建官僚多為敲剝百姓的強盜,是“冠裳而吃人”,而被皇家誣為“海盜”的林道乾,非但不是盜賊,而是被統治者逼出來的“有二十分才,二十分膽”的大能人。對“沽名釣譽”、“以死賣直”的方孝儒、姚閏、王謨者流,他卻報以不屑與冷嘲,認為“死而博死諫之名,則志士亦願為之”,為了表露心跡,他像圍著篝火舞蹈的飛蛾。
  成為一個思想家,必須具備文學家的素質。
  文學家通常是浪漫的。他剃發,卻不受戒,他無邪,卻提倡個性解放,主張發展“自然之情”,各強所長。他反對“男尊女卑”,認為“有好女子便立家,何必男兒”。客居湖北麻城期間,他一直得到當地望族梅家的支持,家族中的代表人物梅國楨正執掌西北軍事,梅國楨的寡女梅澹然以師禮事李贄,梅家的其他女眷也與李贄有來往,李贄稱梅澹然為觀音,并把他與梅家幾位女性的來往書信結集成書,取名《觀音問》。在男女授受不親的上層社會裡,道學家罵他“宣淫敗俗”,朋友也勸他停止與女性往來,李贄毫無退縮,堅持自己清白。官紳們惱羞成怒,1600年一把火燒毀了他棲身的芝佛寺。朋友是滋養生命的森林,是消解煩惱的驛站,危難時刻,河南的楊見定接納了他,翌年,馬經倫把他接到通州住入私人別業。
  風起於青蘋之末,早在1590年,《說書》《焚書》及《藏書》的個別單篇評論在麻城相繼刻行,這些篇章敢於顛覆萬古是非,痛揭當世豪達,埋下了道學家仇恨的導火索,黑手已從正面伸出,厄運即將降臨,他依然我行我素,最終招來殺身之禍。掩卷思索:與國外相比,中國自古并不缺少“學問家”“考據學家”和“注疏家”,如鄭玄、孔安國、朱熹……而為什麼又獨獨缺少像李卓吾這樣的“思想家”呢?由於封建道統學統的內外鉗制,中國一代代知識分子大多皓首窮經,在故紙堆裡對聖人經典訓詁章句、注疏正義。或陷入清談空議,或走入“學以致用”狹窄而實用的“小學”一途,而獨缺西方思想家、哲學家的那種“疑”和“重新評價一切”的科學理性精神。說到底,是因為他們的學朮或學問,是封建政治的一種附庸,一個組織部分。他們仕士而一,不過是些“學好文武藝,貨於帝王家”的“彀中人”!
  放棄是一種境界,放棄大路走小路更是一種冒險。李卓吾曾是“體制中人”,而且官居知府,但其“心”并不存“魏闕”,始終體現出一種與政府的“不合作”精神。他在姚安知府任上,當云南巡按御史劉維發現他并執意向朝廷推荐,卓吾先生聞訊卻逃進雞足山,索性辭官潛心致力學問。一個人讀點書、寫點文章并不難,難的是一輩子不斷讀書、撰寫文章。李贄一生撰書八十多種,這些存世雄文,讓我們摸清李贄的思想脈絡。在那個“偽道學”盛行、官場異常黑暗的時代,具有種種“想法”或“思想”的知識分子,不會是少數,但為何只有卓吾先生勇於放棄敢於舍棄那個“金飯碗”而知行同一、卓然出現呢?卓吾坦承自己“自幼倔強難化”、“不受管束”,為弘揚自己的思想,李卓吾敢於招收女弟子;為堅持自己的主張,他不惜與朋友分道揚鑣;為顛覆“聖人”與“名教”,他甘冒“妖人”“怪物”“名教叛徒”“異端”“左道”等罪名……我的同鄉李卓吾,這位著名思想家的誕生,誕生在一個動輒把真正的思想者目為“妖人”“異端”和“思想犯”的時代,他的思想怎能討得朝廷的歡心?
  李贄的許多生活細節消失了,他留給後人的印象似乎是古板而不盡人情,家鄉也有人對他也不理解——他背井離鄉近半個世紀,只有兩次回鄉奔喪,即使他愛妻黃夫人病逝,他也不再回故鄉。不願意回家鄉,是要擺脫傳統文化的桎梏。這種思想,換到現代,都是一種另類。於是,家鄉一段時間把他淡忘了。李贄這種背離傳統的行為,只有把根深蒂固的封建家族觀念聯系一起才能理解。他做過知府,一旦回到泉州,所需要關照的不僅是自己的家庭。當我們寬容地理解了他的苦衷,一切不解一切抱怨自會煙消云散。
  思想家李贄在理想和現實的沖突中捍衛信念,直至脖頸濺血。所幸血沒有白流,《焚書》沒有化為灰燼,《藏書》也沒有束之名山。歷經四百多年是是非非,他的博大精深思想已得到應有的尊重,泉州南門李贄故居也在前些年修葺。堅信過不了太久,故居會逐漸恢復原貌的。
  在中國歷史上,不乏屈死的才高氣傲之士,李贄就是這樣一位。1602年北京皇城監獄中的李卓吾,至死不願被譴回鄉,義不再容辱,這恐怕是他擔心“江東父老”難以理解他的“異端”,不能接納他這個“妖人”啊!“閩楚竟難得,佛儒俱不留”,孤獨的李卓吾,戚然客死他鄉……值得慶幸的是,就在他去世不久,家鄉泉州的李廷機、何喬遠等人,就曾千裡北上,先後墓前詩文以祭,表達景仰之情。卓吾入獄,友人馬經倫冒罪同行,願與俱死;卓吾系獄、馬經倫奔走營救;卓吾長逝,馬經倫收斂重葬於通州,勒碑以紀。如今,一批又一批的海內外景仰者的嘆息在泉州“李贄故居”和南安榕橋“李贄故裡”碰撞,匯成如雷的濤聲。湖北公安縣客人來泉州造訪就是明證。卓吾泉下有知,當曰“吾道不孤”!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