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報紙日期:  2019-10-10

念念人間柿

董改正
2019-10-10

  如果有個院子,一定要栽幾棵柿樹。
  晚唐小說家段成式說柿樹有七絶,一壽,二多陰,三無鳥巢,四無蟲,五霜葉可玩,六嘉實,七落葉肥大。後演繹為“七德”。近人張大千於巴西置業,園內種了幾千株柿樹,取名“八德園”。多出來的這一德,大千老人稱之為“可泡水治胃病”。我看應該再添兩德:可入畫怡情,能兆瑞。大千老人畫柿子我沒見過,白石老人喜歡畫柿子,畫三個柿子叫“三世太平”,四個叫“事事如意”,五個叫“五世分甘”,他說:“稱世不能,只好畫柿,借其音也。”
  柿,世也。
  春榮夏茂,柿葉肥綠,有濃蔭匝地,宜置桌椅其下,可翻書,可對弈,可發呆。秋深後,柿葉如丹,柿子橙黃或通紅,搖曳於秋風之中,藍天之下,青瓦近旁,儼然畫圖。老舍的院子就叫“丹柿小院”。
  柿子花,明黃色,四瓣,花瓣心形,整個花體呈菱形。花蕊落後,結小柿如青棉桃,爾後漸平圓,如蒲團——柿蒂卻不落,柿蒂形態甚美,頗有莊嚴寶相,杭州織女用來造型,花紋嘉名就叫“柿蒂”。白居易有《杭州春望》:“紅袖織綾誇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多年來,這一句尤其喜歡,有酒有花,有青白黃紅,有佳麗——這首詩把杭州春日最有特徵的景物,熔鑄在一篇之中,就像用五色彩筆,畫出一幅春望圖。
  青柿子澀得很。幾十年後進城,見有女子邊走邊吃削了皮的青柿子,不皺眉。看得我卻皺了眉。一問,才知道那是外國柿子。而我過去吃的是鄰居周太公家的青柿子,靠著我家的院牆,趁著月光,我偷了兩個,澀得舌頭吃鹹菜都沒味。
  黃柿子也還是硬的,但這個時候要摘下來了。像圓柿、長柿、方柿、葫蘆柿、牛心柿等,個都挺大,不能等熟透了,熟透了就自己掉下來了,“啪”地一聲,地上一攤紅漿。黃柿子有些甜味了,但還需要去澀。
  去澀有很多種。有拿草木灰焐著的,有放在麥缸裡的,有拿石灰水泡的,有拿酒灌醉它的。最有趣的是,拿個紅蘋果放在一堆青柿子黃柿子中,讓它們以蘋果為榜樣,真是怪事,它們果真就紅了。會不會是羞紅的呢?我曾經問老太,萬一蘋果跟柿子學,變成青的或黃的呢?老太半天沒說話。後來我才知道,是其他成熟水果裡的乙烯催熟了柿子。
  也有小柿子,與小橘子差不多大,像一個個紅寶石耳墜,一串串地掛在枝頭,醒目得很。鳥早就看到了,烏鴉喜鵲白嘴鴉,都來了,還排著隊。柿子很多,它們不急不慌,梳理一下羽毛,看一下遠方。正在啄的鳥斜著身子,仰著頭,翅膀像一把打開的摺扇,這樣的姿勢很累。還有坐在柿子上的,一漾一漾的,真擔心它掉下來——果然掉下來了,柿子掉了,鳥尖叫一聲飛起來,一院子的鳥都飛走了。
  這是岳父家的院子,一樹的柿子沒人吃,村裡沒幾個孩子,他們也不稀罕這個。只有我撕掉一層皮,然後使勁一吸,吸出瓤和汁液,只留下一個空柿子——也就是小時候嗜甜如命的那種吃法,一氣吃它十個八個的,不管“柿子不能多吃”、“空腹不能吃”等種種教導。
  柿子專挑軟的捏,這話不對,其實是捏到軟的才要,硬的放棄了。這話的含義被誤解了很多年。有人說,他要做硬柿子,他指望沒人愛他嗎?所以,做人還是要做軟柿子。軟柿子溫軟、甜蜜,人見人愛,一搶而空,筐裡就剩幾片柿葉。
  吃不掉的柿子可做柿餅,柿餅上有一層霜,那是裡面的糖分,甜得很。“柿餅側身碼著,像一圈灰白的磚牆。”那是我在三年級用“像”字造的一個句子,老師皺眉說:“不像。”他沒看過三呆子家的柿餅堆,當然不知道像。那年上課學《鳥的天堂》,我讀:“巴金,原名李堯棠,字柿甘。”心裡想著,真是好名字,甘甜的柿子,不由臉上浮現二師兄的表情。林老師給我一虛擬的爆栗子,說:“就知道吃,讀fu,白毛浮綠水的浮!”
  林老師對我很好,我也知道感激他。那年深秋,太公給了我一袋子柿子,已經捂熟了,我捨不得全吃掉,留了半袋子,一縱一跳地過橋跨溪而去,手裡的袋子蕩在空中。林老師在家,剛取下草帽,腿上還有泥。我把柿子遞給他,他笑了,笑彎了腰,一袋子紅泥。見我苦著柿餅子臉,他揉了一下我的亂髮,說:“柿子醬,我做柿子醬。”他復又哈哈大笑。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醬”在日本是對孩子的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