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老太

  越來越喜歡一老太。
  雖相識已久,但之前關注不多。只因其每每出場,身邊總圍著一群俊男美女,那等燕妒鶯慚桃羞杏讓之姿,直晃得彼時年少的我兩眼發花,哪顧得上看老太?中年再見,老太的風采韻致卻奪我眼球。
  老太,真“貴人”也。湟湟巨室,她年長位高,眾星捧月。然其待人絶非端肅凜冽,令人生畏;而是軟語慈心,可近可親。
  某日,她攜子帶孫往道觀祈福散心。觀中本已清場,一小道因事耽擱未及退出,她那火辣氣盛的孫媳便揚手照臉,“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觔斗”,口中還 “野牛雜種”地罵個不停。老太連忙喝止,喚來面前,柔語相慰,一疊聲地說“可憐見的”,賞食賞錢,一再囑咐人不許難為了他。得知一鄉村老嫗來府“打秋風”,她也對下人道“請了來我見一見”。非“喚”非“領”,獨一“請”字,足見其待人毫無鄙薄之心,惟尊而重之。她還親領老嫗觀園賞景,每至一處不厭其煩細心介紹,並留住數日,好生款待。之後,又贈錢送物,讓老嫗喜滋滋滿載而歸。
  “我是極愛尋快樂的”,老太直言不諱。她常混跡於兒孫群裡玩笑作樂,不僅不顯遲鈍迷糊之態,還反應奇快。家宴上,她腦袋一轉,立馬就編出了一個笑話,逗得眾人直捧腹。說有個小媳婦,因吃了孫猴子的尿便嘴乖心巧,最得公婆疼。眾人笑翻了場,皆知是在戲謔誰。     
  大雪天,小年輕們賞雪看梅,她也趕來湊趣兒。一邊樂滋滋地吃著糟鵪鶉,一邊連聲贊,好俊的梅花!好俊的人!簡直連仇十洲的《雙艷圖》都比不上。甚至和小年輕們吟詩聯句,老太也還能接得上。你看,這代溝還真看不出來。
  老太年雖長,卻眼不花,心不盲。她不僅看得到美,更有不凡的審美品味,不由人不欽佩。
  聽戲,她要在水亭子裡。藉著水音,邊咪點小酒吃些小食,邊聽小旦咿呀唱來。當樂聲穿林度水而至,果是清奇不凡,如聞天籟,聽者無不心曠神怡。賞月,她以為山上最好,山高地曠,無礙無吵嚷。因雪想高士,因花想美人,老太又說了:如此好月,不可不聞笛;這笛,又絶不能嘁哩哐啷齊上陣,必得揀那曲譜慢的,還得遠遠地吹來。眾人便坐於花樹下,聽那笛聲飄來,如絲如縷。月明風清,天空地淨,直聽得人煩心頓解,萬慮消弭。
  聽曲,她更不乏專業見解:唱《尋夢》,只用簫合,笙笛餘者一概不用。於是,趁一縷淡淡簫音,小旦開腔,喉清嗓嫩,直令人魄醉。老太可謂盡諳崑曲之欣賞要領。崑曲之雅在於唱腔之優美清麗,若配樂太多,反失了本真。故,唱功為至要。就像繪畫,素描最見功底;寫作,白描恰顯筆力。
  老太平日裡就是一笑面佛,嘻嘻呵呵,諸事不理;然家中一旦有事,便神威立顯。她看事析理,思維清明;獎勤罰惡,雷厲風行。下人們聚眾賭博,秩序混亂,老太手腕一揮,擒賊先擒首,擒首不避親,以雷霆之勢嚴懲了那些“有頭臉的人”,一場漂亮的“掃賭風暴”完美收官。而當禍起蕭牆,家遭巨變之時,眾皆徬徨,老太臨危不亂,運籌帷幄巧安排。她開箱倒籠,傾盡一生積蓄,分於眾人,寬慰人心。又吩咐子孫,家中恆產該賣的賣,該留的留,“斷不要支架子做空頭”。這份鎮定與睿智何遜鬚眉!
  寵辱不驚,雲淡風清,以此形容老太最是恰當不過。家人本憂其年長,受不得雲泥巨變,然老太出語,擲地有聲:你們別打諒我是享得富貴受不得貧窮的人!大凡一個人,有也罷沒也罷,總要受得富貴耐得貧賤才好!實可謂富不驕,貧不餒,妥妥當當的貴族風範。
  老太,“紅樓”賈母也。甫一出場,已蒼顏白髮,然觀其言談行止,何等精采亮眼。她像一朵老去的金銀花,老則老矣,質地仍是金色的,有溫度,有風度,更有韌度。暮風中,蒼老而清雋的花枝輕輕搖曳,令人見之心喜,近之神怡。
  願時光,能為所有的老去都鍍上智慧優雅的光芒;那麼,縱然已老,也還會有金黃柔亮的光澤,熠熠生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