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海

  對一座城市的認知,緣於你與它在不同時間點上有過交集。那一個個交叉點連綴起來,就成了你生命的航線。我站在時光之外,尋找關於石獅市的記憶。
  那時的大侖街湧動著中國小商品市場的激流,充斥著令人目不暇接的各種舶來品、走私貨。螞蟻似的人潮從全國各地黑壓壓湧來,是禁錮太久的釋放,是拘謹太久後的冒險,人們迫不及待地要尋一處突破口。石獅大侖街,這條窄窄的街,像彈簧一樣,有神奇的力量。它把這種力量完美地輻射出去,像細胞快速分裂一樣,又像蒲公英的種子,風一吹,它就遠行。它攜帶著海濱小城的潮汛,在哪兒落地,就在哪兒激起浪花朵朵。
  在突如其來的小商品浪潮衝擊下,這片海的子民華麗麗地轉身,連吃皇糧的階層也撲騰撲騰地下海。人人挎個人造革腰包,拎一蛇皮袋走私貨:手錶、洋傘、絲襪、磁帶、碟片、照相機、BB機、剃鬚刀、雅芳化妝品、呢絨布料……操著神仙都聽不懂的閩南普通話,就是神氣十足的老闆了。一塊磚頭砸下來,砸中十個人,十有九個是老闆。人們在這裡淘金、交易。這座海濱小城,這條寂寞了許久的老街彷彿從夢中倏忽醒來,到處濕漉漉,鬧哄哄的。沿街的店舖密密匝匝,燈影幢幢。
  我的同窗小姐妹在大侖街黃金地段的一個店舖前擺了個鋁合金櫥櫃。店老闆是一個五大三粗,手上、頸上的金鏈子比繩子粗的閩南大叔,大叔粗獷豪爽,有閩南漢子的熱心腸,我的小姐妹收攤後櫃子就寄存在大叔的店裡。我們很是為她嘆息,放著好好的人民教師不當,擺個路邊小攤,這能賺得了幾個錢呀!不料當年國慶節我們去石獅找她時,她儼然是一個小富婆,身上穿的戴的都是港物,請我們吃的是海鮮大餐。畢業第二年暑假我們再去找她時,她已經在石獅最繁華的新街上買了店面,置了樓房。我當時一個月工資就那麼一百多塊,買一條蘋果牌牛仔褲都不夠,我的小姐妹已經和許多石獅人一樣,前一天褲管還沾滿泥巴,後一天口袋裏就莫名其妙地塞滿了鼓囊囊的毛爺爺。他們腰包鼓起來了,說話爽氣了,舌頭也會捲來捲去了。他們變魔術似地挖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
  我的同窗小姐妹被這股浪潮裹挾著,乘上了“快艇”。她撤出大侖街,移師石獅服裝城,做起了服裝批發生意,一天的成交額抵得上我幾年的工資。彼時的石獅服裝城人潮湧動有如大海之濤,全國各地的服裝批發商從四面八方湧來,全國頂尖的模特在這裡走T台。因為同窗小姐妹的緣故,我以散客的身份,得以在她以及她的親友團的批發店裡一件件地試穿,一件件地買買買,以進價或批發價拿到的貨價格之低我是不能告訴你的。我的小姐妹後來索性辦起了服裝加工廠,在廣州、深圳設了辦事處,在許多城市有自家品牌的專賣店,生意還做到了迪拜等中東地區去。我的小姐妹和她的石獅親友們,都成了弄潮兒。
  石獅,這座海濱小城,以奔跑的速度,引爆了中國東南沿海的小商品市場,也把財富鋪向了一片黃金海岸。
  我的同窗小姐妹也在迅疾而來又瞬息萬變的浪潮中,經歷了猝不及防的風浪襲擊和顛簸起伏。她是那種自帶氣場的霸氣女主,面容姣好,在人群中會發光,說話溫吞吞的,生意場上卻不含糊,做起決定絶不拖泥帶水,三言兩語就把一樁買賣的深淺拎個一清二楚。就像外人只看到海闊天空,不知海的凶險,而海的子民卻可以從海平靜的波紋裡預知風浪。其實海飽含哲理的話語在它的水天一色裡,在它的漁蝦滿艙裡,也在它深夜的咆哮裡,在它捲起的巨浪裡,在它掀翻的漁船裡……海給了他們豐厚的餽贈,也為他們挑明了風險。正如我的同窗小姐妹,你看到的可能只是見面時她的如花笑靨和珍饈滿桌的款待,但你沒看到她一次次陷入困境時的焦頭爛額和面對風險時的徹夜輾轉。她小心翼翼地聽著潮訊,避過暗礁和惡浪。在時光的潛流暗湧中,關於她生意失敗,資產散盡,婚姻破碎,又回到大侖街賣起了牛肉羹聊以糊口等各種消息總會不時傳來。但我們每個人都走出了象牙塔,蹚進了生活的酸甜苦辣裡,自己的生活也是一地雞毛,對她的起起落落也只能報以一聲嘆息。我們之間那種喧鬧、歡喜的聚會也越來越少。而時隔多年,她再次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都驚嘆她打了防腐劑似地,時光放過了她,也成全了她。她又霸氣回歸石獅最繁華地段,以高級美容師、一線品牌化妝品店的老闆現身。我所喜歡的蘭蔻、香奈兒、雅詩蘭黛、迪奧、紀梵希、范思哲等都在她一個個鋥亮的櫥櫃裡活色生香。她在飄搖起伏的風浪裡,跌落到谷底,又奇蹟般地翻盤,生生地把自己活成了傳奇。
  是的,海一點都不吝嗇,她慷慨地賦予兒女們創造奇蹟的因子,又毫不手軟地把風浪施予他們,讓他們接受命運的洗禮,從而真正擁有大海一樣的筋骨,擁有大海一樣的波瀾壯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