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沉地壓著街道，落葉紛紛。入秋以來，沒認真下過一場雨，乾燥的空氣裡，我的眼睛總是濕漉漉的。
屈指算來，我到這座小城工作，前後已有十幾個年頭，大多時候一個人生活在城東。相比老街的繁華，高樓大廈鱗次櫛比的城東，人並不多。參差高樓下，有一條比較僻靜的街道，叫“社屋前路”。街這頭是隆隆的慢車鐵路，火車不多，來時驚天動地，去時悄無聲息。街道那頭是靜靜的新安江，無論街上如何喧囂，江水總是波瀾不驚。社屋前路人車稀少，平時只有10路和7路公交車慢悠悠地經過。街道兩邊行道樹，交錯著欒樹和無患子樹，這些樹木比其它街道的樹木粗大蔥鬱，枝葉也更繁茂。偶爾有一兩輛車子，行駛在斑駁的陽光和濃郁的綠蔭裡，噪音被茂葉吸收，整條街好像是空寂的鄉村公路。
我生性好靜。去上班其實有更便捷的路線，但我多數時間還是選擇繞一段路，步行或騎車從社屋前路經過，去市總工會大樓，如此已好些年，形成了習慣。那年冬天初來小城，天空下著細密的小雪，雪粒彷彿是要尋求人間溫暖似的，被風驅趕著往人的脖頸裡鑽。街道兩邊的樹木落了葉，黃山欒樹和無患子樹枝丫被雪花輕描淡寫地描上一線白。除了草坪棕櫚葉鞠捧著一點點白雪，地面積雪並不多，不過地面比較滑。那天一早，我看見你穿件紅色羽絨服，騎著電瓶車，像是盛開在雪地裡的一樹早春茶花，星火一般撲面而來。一不小心，車子滑了一下，你跌倒在地，電瓶車壓住你的一隻腳。我急忙跑過去把你扶起來。你重新將白色開司米圍脖繞在脖頸上，我一眼認出你是附近超市的收銀員。
扶起你，我也扶來了一段愛情。這段愛情在寒冷的冬天溫暖了我們，可是在春暖花開的時候，愛情卻如春雪般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
春天，欒樹和無患子樹年復一年地在煙雨中發芽，嫩綠的葉子柔軟透明，陽光穿過葉片，灑在街道和草坪，空氣中每一粒負氧離子都帶有草木的芬芳。夏日，枝葉葳蕤，街道雖無林籟泉韻，卻也有嘒嘒蟬鳴婉轉鳥聲。秋日，無疑是社屋前街最美麗的季節，煎熬一夏陽光的欒樹和無患子樹葉，開始拒絶陽光的熱情，先是欒樹秋季開花，等不及細碎鵝黃的花朵凋謝，紅彤彤的蒴果便急著要成熟，此時，整個街道在燃燒，紅色花果猶如炙熱的永不熄滅的情戀。接著，碧綠的無患子樹葉被秋陽暖黃，一街黃燦燦裡，又吹來臨近街道濃烈的桂花香味，不管有什麼急事，到這裡的人，總忍不住頓足駐停，慢下腳步。
今日，我又獨自走在社屋前的人行道上。一兩片落葉倏然墜下，在枝幹間碰碰撞撞，像是葉片與樹枝離別時依依不捨的私語。秋天的無患子樹葉，一改夏日的粗糙硬實，變得十分柔軟，暖黃得純粹可人，就連它的種子都流淌著黃色的記憶。倘若是遇上大風，街上一時間落葉紛飛，彷彿到了蝴蝶谷。車子駛過，街上的落葉，一地斂翼的倦蝶，翩翩展翅追逐車子。我彎腰撿拾一片欒樹葉子，舉在陽光下，葉脈上的紋理如此清晰精細，每一條脈管似乎都通向過去與未來，展示生命的飄逸與極致的美麗。葉子終會被清潔工掃去，或隨雨水流入街道那頭的新安江，可是我分明感受到了秋葉令人心碎的美麗與旺盛不息的生命。一片樹葉就是一個世界，我專注於一片葉子，我也就成了一片葉子，我的心便安靜下來，靜得能聽見樹根挖掘大地的聲音。我擁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我想，葉子離開樹，不是凋零、逝去，而是葉子擁有了更加豐滿的靈魂，走向更積極的成長與新生。
我每日仍將要走在這條安靜的街道上，來來回回。天終究是要下雨的，一場秋雨一場涼，秋雨過後，樹葉將要落光，街道看起來會空亮一些，心情也會舒暢一點。我相信冬天還會下雪，下那種綿綿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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