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村子裡兩個抗戰老兵,一個姓鄭名培,一個姓林名良,兩家不同生產隊,不過僅隔一個小山崗,雞犬之聲相聞。培和良同庚,都是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被抓的壯丁。抗戰時打過日本人,內戰那年當了八路軍的俘虜,後來都是瘸了一條腿先後返家。返家後從事農耕,命運卻大相逕庭,這都緣於一次不同的選擇。
  軍閥混戰那陣,國民黨抓壯丁二抽一,三抽兩,農民怕被抽丁,成年男丁總是東躲西藏。沿海地區得天獨厚,3塊大洋買張票就可下南洋,無錢買票花點小錢買通船員躲貨倉也可飄洋過海討生活,這也是沿海地區華僑多的緣故。
  戀鄉或走不開的適齡男丁只好東躲西藏聽天由命。
  培和良怕被抓丁經常結伴上山燒窯,農忙時天未亮或傍晚偷著回家搶收搶種,癸未年同一天傍晚在農田裡被抓的丁。
  兩人被抓後在鎮公所關了兩天,集滿一車由鎮公所憲兵押送縣府讓接兵的帶走,分在步兵團。良唸過兩年私塾,認得幾個字,10歲那年在鎮上剃頭店當學徒,學得幾句半土半白普通話,被連長選中當了勤務兵。
  良當勤務兵經常來往營部,路過培連隊時抽個空去看培,找培聊聊天,有好吃的,也會帶點讓培分享。
  良和培抗戰時參加過對日作戰,所幸的只是培偶而受個小傷,大零件完好無損,良當勤務兵戰壕裡傳個命令提提包也許槍都很少打。打內戰時,淮河口一戰,良和培所在步兵團幾乎被全殲,培成了俘虜。被押送往戰俘收容所時路過一個山坳,眼尖的八路軍班长發現路邊樹叢裡有個人影一晃,隨著一聲“繳槍不殺”,出來一個背盒子炮的兵,八路軍班長以為逮了個化妝成士兵當官的,正想審一下,培一看出來的是良,樂了:“你也當了俘虜,咱又在一起了”。
  “報告八路長官,他叫林良,是個傳令兵”。培討好似地搶先報告。
  戰俘在收容所關了兩天,願留下當八路的發裝備下連隊,想走的領兩大洋回家,走前約法三章:“不打內戰,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若再被俘,就不是領光洋回家了”。
  培邀良留下吃糧干八路,良戀家不幹,領兩塊光洋回家。
  良領兩光洋離開收容所,扒下軍裝,倒貼兩包煙跟老鄉換了套舊便裝,生怕再被國民黨敗兵裹挾,晝藏夜走東躲西藏過了長江口。不料怕什麼來什麼,遭遇上國民黨敗兵又被擄去,不久,戰場上挨了一槍,滾下壕溝草叢裡躲了一夜,遇一好心老鄉救了,草草包紮在老鄉家躲了一天,傍晚討了一撮治傷草藥謝過老鄉,一路討飯回家。也許挨槍時打裂小腿骨,僅靠草藥沒上夾板自然癒合錯了位,蓬頭垢面到家時已瘸了一條腿。
  再說培加入八路隊伍,打了幾仗過長江,追擊敗兵時腿上中彈打斷小腿骨,衛生員扯兩木棍夾緊上藥包紮,傷員多帶不走,只好寄老鄉處休養,傷好時瘸了一條腿,找不到原部隊,當地政府建議他先退伍回家。
  培回家務農不久,經人指點憑當地政府開具的證明和一張缺角的立功證書到民政部門討優撫,經核實,每月可領18元優撫金,並當上互助組長,後來入黨娶妻生子,公社化後當上生產隊長,在村裡也算殷實人家,可惜的是花甲剛過就去見了馬克思。
  良回家後,其兄婚後另立門戶,他自耕自食,土改時,由於家無寸土評個佃農成份,身殘終身未娶,螟蛉一子,年過九十無疾而終。
  無獨有偶,單位也有兩個抗戰老兵都是閩南人,一個姓王名叫有根,一個姓包單名梓,工友們都叫他包子。
  有根、包梓不同縣份,都是抗戰時被抓的丁,分到黃維部步兵團。有根在通訊連給連長餵馬當馬伕,包梓分到步兵連,連長看他長相有點憨,發給他一根扁擔兩繩子當挑夫背大鍋。步兵團跟日本鬼子打了不少仗,但是,一個馬伕一個挑夫也許連槍都少摸。
  抗戰勝利後國民黨挑起內戰,不久節節敗退,平津戰役時,有根瞅個機會投了八路,打了幾仗後,連長調他到機槍班當機槍手。打通州追擊敗兵時,班長看見院子裡有個人影一閃,追進去不見有人,碾盤邊倒扣著一個大行軍鍋,踢開一看,地上剛好有一個坑,坑裡綣縮著個國民黨敗兵。
  “起來,繳槍不殺”,班長一聲吼。
  “別殺我,我投降”,坑裡爬出一個舉著雙手的國民黨兵,說的居然是閩南話。
  “得,總算碰上個說閩南話的,還是國民黨”。端著機槍跟進院子的有根聽了嘀咕一聲。
  押送俘虜路上,有根知道他是永春人,姓包名梓,1943年底被抓的兵。動員他留下參加八路一起打國民黨,包梓說怕打仗要回家,人各有志,不能勉強。
  到收容所後,包梓領兩大洋回家,松根本想請包梓捎一封平安信,後來想想兩縣相距幾十公里,僅一面之緣,包梓也不一定會送達,打消捎信念頭,看在老鄉份上,掏錢買了十幾張煎餅送他路上作乾糧。
  有根隨軍一路南下,打福州時負傷治療年餘,傷癒後找不到原部隊,討得當地政府一張證明解甲回鄉。合作化時,報名到煤礦當工人,巧的是包梓隔年也被煤礦招工,兩個抗戰老兵(包梓儘管沒有干八路,打過日本也算抗戰老兵)相認,終又成了礦友。
  由於解放初期檔案管理較差,像有根這樣的小兵也沒有什麼檔案材料,招工後僅憑一張發黃的當時地方政府開具的退伍證明單位難以做算,原部隊改編合併也找不到原來的番號和證明材料,其工齡只能從參加工作算起。
  有根進礦後表現不錯入了黨,不惑之年調離井下任家屬隊隊長幹到退休。退休不久朋友指點,像他這種情況可以補充材料申請離休,為了申辦離休,他開始了尋找證明材料之旅。
  幾趟省城車旅費花去不少,沒辦法找到丁點證明材料,妻兒看著總是一臉倦容的他,說是退休工資儘管不高也夠花,希望渺茫的事放棄也罷。可他一根筋痴心不改,執著地來往省城。也許蒼天眷顧有心人,那天在五一廣場見一納涼老者似曾相識,走近前細看,依稀記得老者好似四十年前同病房療傷的同部隊戰友,大著膽子上前打招呼:“敢問老兄是打福州時先遣團的嗎”?有根報出原部隊番號。
  “你怎知道我是先遣團的,你是?”老者看了有根幾眼,有點疑惑地問。
  “我叫有根,打福州時是先遣團機槍連的,當時療傷咱倆同個病房,還記得我嗎”?松根主動上前握著老者的手晃著。
  老者撓著頭想了大半天終於認出了老戰友,邀坐細聊別後。
  老者姓林,標準的山東大漢。1951年傷癒後也是找不到老部隊退伍,在福州找了個臨時工謀生,後來轉正當工人,退休時沒有了證明材料不能辦理離休。一次偶然機會得知市郊濱江醫院前身就是當年療過傷的醫院,抱著碰碰運氣想法,找到院方說明情況。院方知道他是抗戰老兵,熱心為他尋找了證明材料,得益於該院檔案管理做得很好,終於在檔案室故紙堆裡找到當時出入院登記表,出具證明和出入院登記表影印件,幾經周折辦了離休。
  在林姓戰友指點幫助下,有根也由醫院出具證明材料辦了離休手續補發工資,不料僅只享受不到十年離休待遇,因病醫治無效去世了。
  包梓當工人默默無聞,雖是國民黨兵出身,得益有根證明他僅是一個背大鍋的伙頭軍,歷次運動都沒有挨過整。退休後,單位裡討了一套廉租房,遠離礦區山青水秀,儘管工資不高,每天早上一杯清茶晚上喝口小酒,年過九十依然活著。
  礦友們說到兩個抗戰老兵時都說:“這包梓,憨人有憨福”。
  一個選擇改變人生,四個老兵的故事並非杜撰,匿去真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