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架山上

小 草


  春天來臨之後,常做著回鄉的夢,夢裏我在老房子的飯廳裏,看媽媽在廚房做飯,爸爸在客廳和朋友聊天,孩子們吵吵鬧鬧,大家講著不同的故事。每每夢醒時,總帶著一絲絲的惆悵,想尋找那永遠失落的歲月。
  我家在鼓浪嶼的筆架山,爺爺建於1933年,父親1992年命名春草堂。小時候不知道老房子的歷史,我出生的年代爺爺已經不在了。家裏爸爸常年在外地工作,媽媽一人照顧我們三孩子。大房子就是我們玩耍的地方。我們家有二層樓,每層樓有六個房間,二個客廳,廚房邊有個小陽台,也是我最喜歡站著看夕陽西下的地方。走廊視野開闊,可以眺望鷺江碼頭,日光岩。爸爸給我們做了一個秋千,同學朋友來家裏一定要蕩秋千,記憶中孩子們坐在木板上手緊抓著二根繩子,越蕩越高,越刺激,小身子快飛到欄杆外了還在蕩,也沒有人害怕或哭喊,現在回想起來還有點心驚肉跳。哥哥大我二歲,鼓浪嶼很多大人給男孩取小名「阿弟」,女孩「阿妹」,爸媽也這樣喊我們。媽的口頭語是「臭狗啊」「安狗啊」「金狗」,對誰都一樣。40多年過去了,每次回家,媽還是那句話「阿狗啊,回來了」。輕輕一句話,我的心暖暖的!
  有一件讓我又愛又恨的事就是挑水,這也是鼓浪嶼獨特的市井文化,讓人懷念。鼓浪嶼的水是用船載到島上的,由於供水量不足,水費很貴,有些人用井水當自來水,我們游泳完用井水沖澡。筆架山地勢比較高,不是每天可以接到水,有時半夜三更水來了,我媽就叫醒我們到樓下接水再提到樓上,在朦朧的月色中,我們帶著睡意,很不情願的把一桶桶水扛到樓上。水上不來時要到二中初中部附近找水。筆山路6號旁邊有一條通往二中的台階,我們二人一條扁擔,腳踩幾十個台階,氣喘呼呼,汗流夾背硬是把水扛到家裏。家裏各種能裝水的容器擺滿廚房。這樣的情景一直延續到1983年,政府鋪設了穿越廈鼓的海底輸水管道,我們才擺脫了扁擔和鐵桶。人們常說記憶是腦海裏一個真實的夢,多年以後在夢裏我還夢見水缸和那條美麗的台階。就像我多次夢見輪渡一樣。夢裏我要乘船到廈門,忘了買月票,我跑到窗口前排隊,等我買到票船開走了,我就追啊追,可是永遠追不上,我醒了,我問自己,為什麼一直做著同樣的夢呢?


  剛來美國的時候,吃不到正宗的家鄉貨,屢次憶起綠豆糕,肉幹,餡餅,春捲。2008年在家呆了三個月,嘗遍了大大小小的美食,有的味道變了,有的消失了,有的一如既往的鮮美可口,但在記憶上還留存著舊時的意味。我對蒜蓉枝情有獨鐘,不知道八市的小販是如何炸出香甜脆爽的口感出來。有一次媽媽花了一百多元郵費從廈門給我寄一盒蒜蓉枝,我狂吃了二個禮拜,過後卻感到深深的負贅感,覺得糟蹋了媽媽的心血。龍頭路三岔路口有個賣麻糍的葉氏後人,麻糍賣出了名。我還沒有出國前常光顧他的攤位。一塊錢一個麻糍,用黑白芝麻粹和糖粉混合的餡料做成,味道甜而不膩,好吃極了。去年12月回去,和媽媽逛街,我對媽說;「媽,我這趟回家還沒有吃麻糍,我們去買幾個吧」,媽說;「你不知道啊,現在的麻糍已經和以前味道不一樣了,又很小,還是別買了」,我說:「還是買吧,不買會很遺憾的」。我拿了5塊錢前去,說:「買5個」,他回我:「你一次要買10塊錢的麻糍,少於10塊不賣」。我大失所望,憤憤不平。媽說:「我們不買了,又小又貴,以前一塊錢一個,分量足,味道正,現在越做越小,一口下去咬不到東西」。好在可以唇齒留香的小吃有很多,就讓麻糍的味道永遠停留在最初的記憶中吧。
  上小學時我和哥哥被分到工農小學,以前叫康泰小學,現在的美華健康養生度假中心。姐姐上人民小學,名字比我們好聽,有優越感。家離學校不到十分鐘的路途,我們經常聽到鐘聲響了才從家裏一路跑到學校。校園很漂亮,是以前傳教士用條石堆砌蓋起來的。我們常坐在操場上聽報告,只記得有人上台念稿子,第一句話永遠是「當前,祖國形勢一片大好,結尾:今後,我們將繼續努力,,」。有一個林老師我印象深刻,他點名的時候叫不出我名字的最後一個字,很尷尬,趕緊到門外問別人。我大了以後常在路上遇見他,沒有打招呼。據說他現在是宣傳部長,前不久在微信上看到他的文章,文筆流暢,生動,真不愧是搞宣傳的料。2014年春天,我小學同學燕菲專程從菲律賓趕來和我見面。我們再次到美華一帶遊覽。春雨綿綿,漫步在內厝澳的大街小巷,感受鼓浪嶼少有的安謐。「群姑」的老房子還在路邊,不知道住的是什麼人。吳老師家,那坐落在歲月拐角的老屋還在原來的地方,彎彎的樹幹像滄桑的老人守衛在門口。沿著墓地旁邊的斜坡往上走,就到了學校門口。以前放學回家,一定走這條路,邊走邊玩,成群結對。學校大門沒關,我們進去轉了一圈,小時候玩的沙坑不見了,操場也變小了。燕菲提議我們在學校前拍照留念,唯一遺憾就是沒能進去學校裏面看看,重溫學生時代的生活。
  我的中學同學琳達,出身名門,人長得眉清目秀,還喜歡畫畫。她的父母,像大多數鼓浪嶼深宅大院中清新守候的女人和才情儒雅的男人一樣讓人羡慕。也許是家庭背景相似,我和她成了好朋友。我們常常爬到附近小石頭山上聊天。筆架山有很多榕樹,梧桐樹。無聊時我們就爬樹,貼著它,抱著它,好像一個可信任的朋友和我們聊天。琳達很喜歡哥哥,她說:「你哥很帥,你們家的人長得很好看」。有一次她指著長春家的兒子說:「快看,他的鼻子很挺啊」。她問過我想不想出國,我說我不知道。高中畢業後她突然去了法國,我們有幾年沒有聯繫。有一天她回國來我家,給我看她在法國交的男朋友的照片,是一個很帥的土耳其人,可是她卻告訴我他們分開了,她也離開法國移民到澳門了。多年以後,我從香港乘船到澳門看她,她說她信主了,我說很好啊,我也是基督徒。她說她每天需要服藥來控制她的情緒,和她講話一切正常,只是有時候神情恍惚,受不了太大刺激。而那次的澳門一別,十多年過去了,我卻再也沒有見到她。
  爸爸年輕時堂堂正正,儀錶不凡。媽媽淡雅體面,性格溫婉。爸爸出門總是穿戴整齊,衣領袖口纖塵不染。「鼓浪嶼人」在當時是一個標籤,代表高貴,有良好的教養。「每家每戶都有鋼琴」就是廈門人對鼓浪嶼人的印象。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媽媽一人守著老宅,經過了幾十年的時代變遷,帶大我們。小時候家裏沒有電話,爸爸打電話要通過「馬上伯」,媽媽接到他的喊話再走到內厝澳馬上伯的小店聽電話。遇到緊急情況爸爸就打電報,更多時候寫信。媽媽每次接到爸爸的信很高興。有一次媽媽寄了一張姐姐的照片給爸爸,爸爸回信說:「看著看著照片眼淚就掉下來了」。81年,爸媽決定送姐姐出國,這在當時是很大膽的想法。我那時還小,只記得姐姐去到美國後的幾年,我和爸媽到廈門郵電局打電話給姐姐,也不知道講了什麼,幾分鐘的時間好像都在哭,哭完電話就掛掉了。想起來很心酸,姐姐一定也記得第一次和家裏通話的情景。
  爸爸喜歡唱歌,哥哥也有一副好嗓門,喜歡古典音樂。可惜我沒有一點點音樂的天分,有愧於當一個鼓浪嶼人。記得爸爸說他喜歡「甜蜜的家」這首歌。「聽聽這首歌,我正走在我的旅途中,甜蜜的家。」我以前下班晚了,打電話讓爸爸在筆山洞上面等我。那段路到通往我家的小坡路旁雜草叢生,大榕樹樹冠巨大,萬條垂下,四周一片漆黑,我常常一步一回頭。出國以後,每當走到筆山洞,就想到灰暗的燈光下爸爸的身影,想到甜蜜的家,我在旅途中......
  爸爸也有一個甜美的家,那就是天國的家,永遠的家。爸爸我們想你。
  長兄為父,感謝哥哥這幾年為春草堂所付出的一切才使我記憶中的鼓浪嶼筆架山春草堂沒有像倒在掌中的水一滴滴流淌乾淨。

二零一六年七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