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綠山
從太湖縣城去百里鎮有百里之遠。百里鎮在皖西南,向大別山深處進發。有三條路線可達,兩條公路,環著花亭湖沿山蜿蜒曲折,繞過這山攀那山,十八彎後又八彎。從空中俯瞰,兩條山路就像兩條鑲嵌在花亭湖南北兩側綿延的絲帶,承載著山裏人走出山外,走向外面世界的心路歷程。另外一條是水路,從花亭湖大壩碼頭出發,航船踏步碧波,一路鷗鷺簇擁,天光雲影,如畫裏穿行。水路抵達百里,棄船換車,或者徒步前行,沿途可聞雞鳴犬吠,童子嬉鬧,村舍儼然,長河清碧,宛若走進了蓬萊仙境。
春天裏,我像一個流浪的漢子,不問歸途。我把身子託付給馳騁在山路上的汽車,車過大山,車過彌陀,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俯衝,一會兒向左轉,一會兒向右轉,儘管暈頭轉向,我心中卻堅定一個方向——百里鎮。我像一個朝聖者,駕馭著夢想在山巒間飛翔。此刻,我又與流浪的人不一樣,我的微信上有一個神秘約會。
她說,百里不是距離,等你,在三千山。
一陣小雨,路面已經濕漉。我在絲絲細雨中撐起一把雨傘,在百里鎮的街頭,用一把雨傘籠罩著我踟躕的腳步。十多年前我經營中巴車,從太湖縣城到北中鎮、玉珠專線,偶爾也接送客人到百里,也就是在那時認識了她。百里鎮街上的變化很大,以前的土磚牆小黑瓦、低矮房屋變成了如今的小洋樓,瓷磚外牆,玻璃明窗,琉璃粉黛,一如雨後春筍的清新。
百里無故人,唯有心如故。佇立在長河上的橋頭,一縷思緒隨著河水滔滔,喚醒遠逝的時光。那年那月,在遙遠的山那邊有一雙明眸,像一潭清澈的山泉,她燦若桃花的笑容在我的心底蕩漾開一圈圈漣漪。那年春節後,她乘坐我的客車到了縣城,再轉車去了很遠很遠的一座城市,揮手辭別去,再見已遙遠。人生遇見的婧影無數,能觸發你心靈震撼的美有幾人?我開的是客車,她只是乘客,也許暗中契合了天意,她是我的過客,我是她偶遇的雲煙。後來,我的車賣了,我不再在這條線上跑了,背起的行囊裏背不動家鄉,一任家鄉漸變成故鄉,然而記憶永遠珍藏這一份美麗,回想起來,仿佛重返青蔥歲月,懷念的不僅僅是那山那水,還有那山那水中那一汪明眸。
路過一戶人家,正在上演曲子戲,一時鑼鼓喧天,管弦悠揚。唱腔和唱詞是那麼熟悉,方言入耳,倍感親切。戶主喬遷了新居,又給母親慶壽,喜上加喜,於是請來了戲子來唱曲子戲。曲子戲是太湖的地方戲,屬於省級非遺保護,有四百多年的歷史了。八大神仙正走著穿花碎步,他們唱著吼著,音域遼闊了村莊田野,舞動旋律如霞光悠長,除了你能聽見,我能聽見,大概還要讓世界聽見。安徽省藝術研究所的時白林老師說,太湖曲子戲唱的就是高腔,也是江西弋陽腔。從傳承下來的腔調裏可以溯源千百年前人們語言的原生態,是先民們生活文明沉澱的寶藏。百里鎮的先民據說是從江西婺源弋陽一帶遷徙過來的。其實一個姓氏家族的發展史也是古代人口遷徙歷史。遙想當年,先民們遷徙到一塊陌生而又荒蕪的土地上,四面崇山峻嶺,大山閉塞了出路,面對荒涼,寂寥,無奈,饑餓與精神的空泛,他們為建設家園,繁衍子孫,在與大自然的抗爭和辛勤的勞作中,以類似打醮的形式將心胸中積壓的孤獨和苦悶用高腔喊出來,用曲子戲唱出來,在鑼鼓的鏗鏘中,進行人與天地的對話。
「拐李橫行能識仙家路,湘子名山洞府修……」我走在上山的小路上,天地漠漠,山高水長,萬籟靜好,我忍不住喊了一句曲子戲裏的歌詞,引得路人側目,驚起山鳥無數。洞府在山上,仙家路在腳下,我直奔三千寨,寺廟漸近,我在梵音裏駐停了腳步。再往上走,是三千寨,古戰場的硝煙早已塵埃落定,微風拂過山林,仿佛可見旌旗獵獵,可聞戰鼓轟鳴,元朝末年勇士王玉二身掛耕犁,右手臂挾耕牛,左手三指頂磨,勇退元寇三軍的故事像電影鏡頭劃過時空,只留下青山不老,山谷靜寂。
三千寺的禪音遠播,上世紀末曾有日韓以及南洋的高僧來尋蹤。寺廟興建可溯源到隋唐,距今有一千四百年之久。幾經兵燹毀壞的寺院如今在春風裏呈現一派興旺的瑞氣。在三千山,耳聽法音,心若止水。而我眼前,香煙飄漫,松濤陣陣,瀑布沉洪,流泉輕快,山嵐虛幻,恍然如夢中。佛說五蘊皆空,無色無相,遠離顛倒夢想,而我的腦海裏卻揮不去很多人物,像蒙太奇,像穿越了時空,我仿佛身在千間廟宇僧舍中,三千僧侶,八百道眾,我是其中一位虔誠的香客。抬頭仰望空中,謁見了二祖慧可,本淨法師,拜讀狀元郎趙文凱的詩句,李燕生的墨蹟,王大樞的華章……一切過場,似乎並不遙遠,三千山鐘靈毓秀,崧生嶽降,他們的落筆處,點亮了百里風水之光華。
我打開微信,給她發了一條資訊,說我來了,在三千寺外。山上的信號偏弱, 久久不見回音。山上遊客眾多,皆是善男子善女人,面相祥和而陌生,我不認識誰,誰也不知道我是誰,人群裏尋覓不到微信裏的她。這個時代,沒有電話聯繫,亦是咫尺天涯,也許她收到資訊,只是不願露面,若不待見,何須再會。
下山去,不帶走一片秀美山色。三千寺與西風禪寺襟山帶水,隔著花亭湖遙相對望。去年前年,就聽說三千寺的法師收養孤兒的善舉,心底甚是感動。我若流浪街頭,可有人收養?法師無量功德,養育恩重比三千山。那年臘月初八,我在西風禪寺皈依,心有所歸,身如浮萍,終於落地生根。往事如舊網,不提起就揚不起塵埃。既然都是雲煙過客,何不放下千千結。一念三千,究竟禪定。一切修行,向善出發。
行走街頭,茫茫一片。人下山來,心還留在山上了。北面司空山隱現於雲霧中,有二祖禪堂;南面的三千山聳入雲霄,乃十方道場。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四周的青山如高大的牆幕,支撐起一片藍瑩瑩的天空。站在三千山眺望司空,禪宗在望,覽勝湖水,長河流深。人在高處,心境也高了,似乎跳出了三千世界之外,獨擁湖光山色,靜觀雲卷雲舒。雨過天晴,白雲如飛絮飄過天空,不遠處山路上,一位女孩翩躚如蝶,打著一把紅色的小傘,如一簇映山紅在蔥蘢的山色中跳躍成一行火紅的詩句。回頭望山,茫然若失裏生出幾分惆悵,與她相約,沒見到,或許勝於見到,是的,百里不是距離,三千山水在我心中一如親親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