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女孩”今年九十六

  1991年1月,第一次與龔老師見面時,她已是古稀之年了。只是她的笑聲清脆,語速極快,讓我不敢稱呼她為老人家。
  那是她闊別故鄉近50年首次返鄉。她的弟弟龔書鐸、龔書亮分別從北京、香港趕來,久別重逢,堪稱龔家姐弟的歷史性會晤。
  「少小離開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時光飛逝,物是人非。但她絲毫沒有陌生感,西街、中山路、鐘樓、開元寺、東西塔,一幕幕夢裡出現的老家印象,一點沒變。街道依舊,舊居逼仄,街面嘈雜,小巷安靜,這市井風情,她太熟悉了,也太喜歡了。因為熟悉,因為喜歡,她完全忘記了自己的年齡,開始了每年穿越海峽兩岸的自我接力。
  今年元宵期間,在泉州最熱鬧的西街,人流中再次出現了她的身影,儘管腳步已沒有以前那般矯健了。
  這一次,她是應中央電視台《記住鄉愁》攝製組之邀特地從台北迴到老家的。「阿爸阿母,列祖列宗,我來晚了。我20歲就離開家門,去了台灣後,生了三男三女,不能常來給你們點香。」走到通政巷口,看到龔家宗祠修葺一新的大門,她的淚水奪眶而出。
  拍攝下這珍貴的鏡頭,央視導演激動地說:「龔老師根本不用啟發,真實情感的流露,自然而難得。」
  龔老師大名龔書綿,退休前為台灣師大教授,她還是知名作家、畫家和業餘歌唱家。96歲的她,還是一個人回來,還是住在西街肅清門客棧二樓。客棧是民居改建,沒有電梯,出入極不方便。我問過她為什麼不換個舒適一點的酒店,她笑了,小時候生活的舊館驛就在附近,窗外可見街景與東西塔,「住這裡才有回家的感覺」。
  五十年兩岸分隔,半輩子生活在他鄉,等不到她的父母早已駕鶴而去,她一次又一次回來,為了什麼?
  只能從她的作品中尋找答案:「這是什麼?時光的流水不能將它沖淡,再遙遠的距離也不能將它阻隔;如此芬芳如此絢麗,如此閃光如此鮮活!在現實『在夢中,能隨時拾掇,一縷、一縷。這就是鄉情,這就是鄉情。鄉情萬縷,心香萬縷,縷縷都是我活在真善美當中的理由。」
  未謀面之前,我是從書籍中讀到她寫故鄉的散文的。大概是1990年間,明新華僑中學董事長蔣以河先生贈送我一本散文集《芳草山莊》,說作者龔書綿是他中學的同學,很有才華。離家數十年,她描述的家鄉事、家庭事細至點滴,歷歷在目,而且文筆雋永,用詞典雅。西街「瀚林龔」源自石獅永甯,祖先因得科名遷入城內。龔家歷代人才輩出,單近現代就有一批畢業於西南聯大、北大、北師大、廈大等名校的文化名家,龔書綿的弟弟龔書驛教授生前為中國歷史學會副會長、北師大歷史系主任。著名詩人舒婷則在散文《祖籍在泉州》中,記敘了她帶著兒子回到西街舊館驛尋根的往事。論輩份,龔書綿是舒婷(龔佩瑜)的堂姐。
  故鄉如同胎記,一生無法擺脫。作家書寫故鄉並不稀奇,許多名家的名作都與故鄉有關,旅居台灣的泉州籍作家中,余光中也寫過故鄉,我就曾參與策劃過其返鄉新作《洛陽橋》一詩的發佈活動。出生於鹿港的著名作家施淑青(李昂的姐姐),也寫過與老家石獅有關的散文。在香港舉行的一次文化研討會中,我請李昂為《泉州人家》雜誌題詞,她不加思考索就寫下:「在泉州聽到南音,如同回到鹿港一般親切。」但是很難找到像龔書綿對故鄉「大海般的深情」,對泉州的歌頌、行吟、記錄或者抒情,從不厭倦,而且樂此不疲,如同孩童時代對著父親傾訴,或者依偎著母親親暱。她說到某一天,她的先生隨口吟詩「蘆花迎岸白」,她馬上聯想到秋天晉江兩岸白茫茫的蘆花,也導引她寫作了《泉州灣的懷念》。作為第一個讀者,她先生不禁嘆道:「如此美好,將來我們回故鄉,先到泉州,再到杭州。」她的先生祖籍杭州,是台灣大名鼎鼎的畫家、曾擔任蔣經國習畫導師的高逸鴻。
  海峽兩岸梨園戲研討會在台召開期間,泉州的福建省梨園戲實驗劇團應邀入島獻演《節婦吟》《李亞仙》《玉真行》和《陳三五娘》,那幾個晚上,龔書綿簡直成了追戲的孩子。那時颱風過境風雨襲來,她毫不畏懼,場場不漏,看完演出後再讓兒女開車來接回家。「梨園戲用泉州方言對白,兩岸語言同根同源,聽起來十分親切。」龔書綿第一次回到泉州探親時,適逢泉州晚報社和梨園戲劇團聯辦戲曲展演周,她不顧旅途的疲憊,立即趕往劇場。劇終,她握住施總編的手說:「你們做了件大好事,故鄉的戲曲藝術太美了,一定要發揚光大。」
  這次元宵返鄉,我到肅清門客棧看望她。她說:「我第一次回來時,你在稿件中說我是個愛哭的泉州姑娘。」她的記性比我好多了,我想起來,在我的採訪過程中,說到故鄉,說到青少年時代,她曾經兩次落淚。
  「洛陽江,你今天的形象變了,半江落日一江水在嗚咽,而我也隨著千里歸心萬里情在徘徊!可是明天,明天又將天涯海角,悠悠此心了。」記得三毛寫道:「不要問我從哪裡來,我的故鄉在遠方。」對龔書綿,不聞不問其故鄉是不可想像的,不要問她的,倒是她的年齡。「我感覺自己只有二十三歲,我並不老,我喜歡遊山玩水,喜歡唱歌。」這是她的原話實錄。話音剛落,笑聲響起。「葆童心而見文心,潔情操而高品格。」這是知名文化人吳捷秋先生生前對龔書綿的評價。
  說到喜歡唱歌,她多次隨台灣文友合唱團來大陸演出,藉機,她到了她先生的老家杭州。原來約定來大陸先到泉州再到杭州,先生不在了,她一個人走在西湖的蘇堤、白堤上,淚如雨滴。高逸鴻曾經為故鄉完成了一幅十餘尺長的墨荷通境,起名《萬荷圖》,此畫現藏於美國聖若望大學。龔書綿當然明白,每個人都無法戰勝時間,每個人都是地球的過客,她遺憾的只是,不能與高逸鴻同遊西湖。
  龔書綿記憶中最難忘的是小時候泉州的除夕。按鄉土民俗,守夜可為父母增壽。她一心企想父母長壽,每逢守夜,總嗑瓜子提神。有一年,快天亮時,她睡著了,父母叫醒她到房裡睡覺。回憶起當年情景,她又一次潸然淚下。
  「90後」的龔書綿,還有一個願望,她告訴我,想把台北家中的一批圖書運回老家,捐贈給泉州市圖書館。限於精力,她無法整理圖書目錄及申報出入境手續。在兩岸朋友和義工的幫助下,書目整理近日已經完成。也許下一次與她見面的時候,是在龔書綿圖書捐贈儀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