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擁有一份永遠的天真

  今年元宵期間,在潘耀明先生的策划下,北京著名收藏家王金華的古代服飾展在泉州博物館舉辦。沈從文先生的關門弟子、有當代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第一人之稱的王曉蓉教授專程南下出席開幕式。王老師告訴我,她與潘先生認識已有四十年了。人生苦短,從當年潘先生釆訪沈老時有緣結識至今,兩人雖未常謀面,然四十年的友誼,在這個人情淡薄的現代社會里,足以讓人羨慕。天真的背后是真誠。
  潘先生有本風行海外華文文學界的著作《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編與續編),其中涉及的作家有巴金、葉聖陶、俞平伯、艾青、蕭軍、端木蕻良、姚雪垠、冰心、錢鐘書、曹禺、柯靈、駱賓基等等,隨便一個都是大名鼎鼎的大師名家。與這些文壇巨匠們往來的書信,是當代文學史研究重要的參考資料,也是潘先生人生的一份榮耀。2014年,他偶然發現,廣州的一家拍賣行預展的拍品中,出現他多年前遺失的16封名家書信。這批珍貴的資料包括有卞之琳、俞平伯、端木蕻良、駱賓基、戈寶權、秦牧、沈從文、柏楊、南懷瑾、張兆和、錢鐘書、楊絳、王蒙、張香華、文曉村、顧城等人寫給他的信件,潘先生得知拍賣行預展消息后,曾托人前往交涉,要求撤拍及說明來曆,對方只表態會研究,不肯透露拍品人情況。從拍賣行的公示可以看出,秋拍活動將在廣州東方賓館舉行。獲知消息后,我當即寫了則新聞稿發表,香港《明報》同時報道了此事。對於這種無恥行徑,潘先生一改平日的溫和,借《泉州晚報》和《明報》版面發表《嚴正聲明》,維護自己的法律權利。他說:“這些信件純屬我與作家朋友之間往來的私函。本人對此深感憤慨。除了要求拍賣行立即停止這次不法的拍賣行徑,本人將保留一切法律追究的權利。””我知道,他痛心的不是那些信件在市場上到底值多少錢,而是其中蘊含著純真的感情、無私的信任和難忘的記憶,這才是人世間最可貴的一筆財富。
  2007年5月,內地一家電視台特地到香港找到潘先生,以他為角色拍攝了《回家》這部紀錄片。他的家在哪里?泉州?香港?抑或是他父親生活的菲律賓?也許都不是,“我想我初始的家,是母親的襁褓。”潘先生說。他的老家在泉州的樂峰鎮,而出生地是泉州的羅溪鎮,這兩個偏僻山鄉,屬於泉州的落后地區。他的父親長年在南洋謀生,迫於生計,已經另有家室。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內地出台開放僑眷赴境外定居的政策,貧困線上掙扎著的母子倆去不了菲律賓,便輾轉到了香港。
  六十年代的香港還是個手工業社會,母子倆過著最底層的簡朴生活,相依為命熬過了一段漫長的艱難歲月。母親的儉朴、善良、謙卑、不計較、不張揚,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潘先生的成長。因為語言、環境的緣故,孝順的潘先生在泉州市區買了套房子,讓晚年的母親可以與老家的親戚朋友時常歡聚。畢竟,讓母親老有所樂,是他最願意看到的。我多次去探望過老人家,年屆九旬的她一臉慈祥,十分健談,時不時自夸的,一定是說潘先生如何如何孝順她。在她眼中,潘先生的成就,何嘗不是她的榮耀,她覺得一生中吃再多的苦也是值得的。老人家喜歡茶余飯后下樓散步,有一天,被正在小區里倒車的一部汽車撞倒,從此沒有再醒過來。得到不幸消息,我簡直不敢相信,立即和報社施能泉總編輯趕了過去,但一切都已無法改變。當潘先生連夜從出差地上海趕回老家,看到母親冰冷的容貌時,,差點暈死過去。
  多年以后,我在《泉州文學》雜志上看到潘先生的散文《寫給天堂的母親》。潘先生回想母親點點滴滴的感人細節,傾情於筆端,如泣如訴。“您的遽去與罹禍,在我心頭凝結成千年冰川,難以化解。我只好用乏力的筆和蒼白的文字,表達我對您的由衷敬意和一點點心跡,稍稍緩解我那千回萬褶的心結,以叩祭您走了已有四年的亡魂。”讀著文末這一段話,我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
  據潘先生說,上中學時,母親經常要加班到晚上九點才回家,少年的他將煮好的飯菜用舊報紙蓋起來,再蓋上棉被保溫,為的是母親回家時,可以吃上冒著熱氣的飯菜。他一直天真地堅信,按身體健康狀況,母親活到百歲沒有問題。而今,能夠告慰母親的,也許是他一大籮筐的文學成就。他的著述頗丰,巴桐贊他的文字“簡約蘊藉,凝練古雅”;潘亞墩認為“選材別具一格,以小見大”;喻大翔夸他“擅用文字造河山”。潘先生是多情的,他的文字也是多情的,在他筆底,灑向人間都是愛,萬水千山總是情。而他以文會友,真誠以待,時時袒露純潔干淨的俠義情懷。鐵凝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文學所需要的永遠的天真,恰恰是穿過沉重艱難而又美好的生活,從成熟嚴峻的思考中所獲得的,它乃是人類最優秀的精神之一。作家具備了這種精神,才能在困難和成功面前、在希望和失望中,永遠保持對生活的新鮮感;才能喚起讀者和他一道,永遠熱愛生活,喜悅人生。”
  穿過沉重艱難而又美好的生活,潘先生用一顆感恩的心,對待母親,也對待別人,以此換取人生的喜悅。向往自由,胸懷寬容,心存博愛,這一路的艱辛歷練,讓他贏得了無數“四海兄弟”。也因為執著於文化的耕耘,堅信於文學的美好,讓他擁有一份永遠的天真,一份不經意間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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